一张特殊的棕绷床
【资料图】
文/杨远新
棕绷床,在我老家常德滨湖一带称之为绷子床。他是用一根根粗细不等的棕绳,经多道手工排列组合,编织成豆腐块大小的网格,层层叠叠,相互交错,缠绕绷紧,形成一张完整的床垫,上面铺开棉被,人睡在上面,感觉软硬有度,夏生凉气,冬产暖意,通体舒服之极。若是一对新婚夫妇睡用这样的床垫,同枕同衾,相拥相爱,情缠意绵,如胶似漆,及时生子,赢来全家上下欢喜。我家就有一张这样的棕绷床,四十四年里,几次换了席梦思等各式各样的床垫,都仅用三五日,又被换了回来,如今仍雄居卧室,不受非议,不遭排挤,其霸主地位,无可匹敌。这除了棕绷床自身的属性令我喜爱以外,他非同寻常的来历,更是令我不愿舍弃,并视之为传家宝。
那是1979年4月的一天,西洞庭湖的上空,除了阳光,偶尔可见几条丝巾似的白云,和与白云竞飞的鱼鹰。我搬了一张小方桌和一把小板凳,坐在老家东院水塘联结稻田的一片草地上,写作长篇小说《春柳湖》。当我习惯性地抬头苦思时,突然看见碧莲河南堤上,从东向西走来一个高大的身躯,背上扛着很大一个包裹,我一眼辨出,那是我的爷爷,他本来就微躬的躯,此时弓得更历害,几近他拉纤时的模样。我赶紧越过两丘水田,跨过一道排水沟,登上碧莲河南堤,嘴里大声呼喊“爷爷”,双腿飞一般的迎了上去。
爷爷嘿嘿直笑,放下肩上的大包东西,双手连连抹掉额头的汗珠。
我问:“爷爷!你背的是什么呀?”
他神秘地回答:“这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。”
我双手提起,感觉沉甸甸的,大约有三四十斤重。但我判断不出里面究竟包的是何物。我扛上肩,和爷爷一起朝家里走去。
我走进小院,大喊一声:“爷爷回来罗!”
全家人都很高兴,顿时院子里充满了笑声。
我把爷爷领进他和奶奶的房间,放下肩上沉甸甸的包裹,便赶紧回到我的露天写作间,继续与春柳湖的渔民沟通情感,作深度交流。
当我听见奶奶喊吃饭的声音,便搬起小方桌和小板凳归屋,这时看见爷爷坐在阶檐上,腰里系了一条黑布围单,两侧各放了一堆棕丝,右手不停地抽出棕丝,放进左掌心,双掌连连搓动,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,一根金灿灿的棕绳从手掌间不断地往他身后延伸。我顿时明白,他那包袱里装的礼物是何等的贵重。
接下来的日子里,爷爷白天搓棕绳,晚上搓棕绳,除了一日三餐吃饭,几乎很少休息。他累了,最惬意的休息就是要我把写成的文章诵读给他听。我在《春柳湖》中所表现的沅水和沅水上的船,及沅水两岸的人与物,这是他十分熟悉的,他一辈子就在沅水跑船、拉纤,直到把背脊拉弯了,弯成了一张弓,这才从常德县航运公司退休。沅水两岸的堤脚下,布满了他的脚印,沅水主航道上撒遍了他的汗水。他不分春夏与秋冬,拉着他那满载各种生活物资的风篷船,往返于上海、武汉、岳阳、常德、沅陵之间,有风时,挂起风篷,借助风势,坐在船艄后面,舵把夹在两腿之间,灵活自如地指挥木船行进。无风时,他把纤绳往肩上一套,飞身上岸,拉着木船前行。沅水的旋涡,洞庭的狂风,长江的激流,他全不放在眼里,而他全力对付的是月黑风高之夜出现的那一伙又一伙蒙面歹徒,稍有走神,就会船易主,人身亡。所以他一根杨家齐眉棍,时刻不离身。经过几次大的搏斗,他在江湖上有了名声。无论武汉帮、岳阳帮、宝庆帮,明里暗里,都不敢轻易对他下手。他那根杨家齐眉棍,护佑了他一身的平安。也才有了我们。
当他听我诵读《春柳湖》,每每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,给我纠正了很多水上常识性的错误,贡献了许多镇妖压邪的生活素材,平常日子里他从不谈及自己的亮点,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无形中泄露。我写水上生活得心应手,除了儿时跟他生活在船上所见所闻及所为之外,还得益于这次他在半年时光里对我的传授。
那个春天,爷爷每天早起晚睡,先是把棕叶铺开,口含温水,喷出细雾,洒满棕片,然后双手在棕片上轻揉,再抽出一根根棕丝,排放得整整齐齐。他按照每天的工作量,备齐了棕丝,就开始搓棕绳。他根据棕绷床的需要,搓出的棕绳,有粗有细,最粗的像筷子,最细的如发丝,分别挽成一卷卷。
我见爷爷眼睫毛上挂满汗珠,浑身沾满棕灰,手掌搓起了血泡,我想到他年近七旬,两年前患上了白内障,双目视力一年比一年差。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,多次劝他放弃,把保养眼睛放在第一位。他当然不会听劝。他手抚粗细均匀,光滑结实的棕绳,发出感叹:我完全凭的是感觉和经验。如果眼睛好,搓出的棕绳会比这更耐看。
除了我劝他放弃,父母亲也劝得更加勤密。可他不为所动,依然像一座时钟,不知疲倦的运转。他像在赶一项工程,有他规定的工期,决不能有半点延误。我理解他的心情,隔代亲是普遍现象,凡是做爷爷奶奶的,都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全部给了孙子孙女。因为这一点,我便没有特别坚持要他放弃。但现在想来,我深感自责和愧疚,我没有尽全力给他医治眼疾,未能尽到长孙的孝道,留下无尽的遗憾。
当春天过去,夏天来临,爷爷如期竣工,搓成了30多斤棕绳,码放起来,占据了房间一角,如果一根绳子牵开,我估计至少可以绕洞庭湖一周。
接下来,爷爷催我父亲把木匠师傅三九和四喜两兄弟请进家里,在他的监工下,锯开自家院子里出产的棃木、桃木、樟木、梓木、香椿,首先制作了一张他设计的绷子床,紧接着,书桌、书柜、衣柜等也应运而生。满房家具,既美观大方,又清香扑鼻。他笑着对我说:“万事俱备,就等你和双娥结婚生子了。那样,我去见阎王爷时,有重孙子坐在棺材上面压丧,我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,不用过奈河桥了。”他脸上的表情,显得特别的满足。
天如人意。我和陈双娥结婚后,儿子降临人世。爷爷闻讯,立即从贺家山农场我姑父姑母家里出发,渡过两道河,步行三十多里路,回到老渡口老家,享受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。
也就是在这一次,我对他说出了一个内心装了很久的想法。我说:“爷爷你吃了一辈子苦,该给我们的都给了,可就还欠一样。”
他问:“还欠什么?”
我说:“你这一辈子,还没有拍过一张照片。汉寿县照相馆的馆长与我很熟悉,我接你进汉寿县城,请他为你好生拍几张照片,让我们留作永远的纪念。”爷爷当即答应了我的要求。
那年秋天,爷爷在事先没有捎口信的前提下,独自找到汉寿县供销社机关,给了我们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。进门他就有言在先,只住一个晚上。在我们的再三挽留下,他住了三个晚上。这期间,我要去乡下老家,把儿子从父母亲那里接回,与他一起照相。他认为那会耽误我的工作,与重孙合影的机会,以后还有的是。我只得依了他。这样,我们祖孙三个走进汉寿县照相馆,留下了珍贵的合影。
年轻时的杨远新、陈双娥夫妇与祖父杨承章的合影
如今,我手捧爷爷的照片,思绪万千。
爷爷身材高大魁梧,五官英俊硬朗,声音洪亮有力,除了脾气火爆,找不出其他任何缺点,堪称完美男人。也难怪我的小奶奶宋百春被他搭救醒来,睁开眼睛看到他,就被他迷上了,她决定任何男人都不嫁,就要嫁给他。我爷爷觉得她比自己小16岁,家庭条件也比自己优裕,特别是自己在岸上有家有妻室,同时还害怕落得一个乘人之危的名声。他给我小奶奶解释:“我救你,不是为了要娶你。我是江湖上行走的人,如果名声不好,就会没有朋友,也就会没有生意。”
我小奶奶不仅不听他那一套,反倒责怪他不应该搭救自己,要是早进了德山老龙潭,也免得遭受这般折磨。我爷爷只得离船出走。我小奶奶则坚守在船上,寸步不离。最后是我爷爷的老朋友,名叫胡达倌,聂家桥乡太子庵村的人,与我老家何婆桥仅隔一排水田。他出面调停,奉劝我小奶奶先回德山家中,安心调理两个月,首先自己想好,再与父母商量好,到那时如果觉得除了杨子才,任何人也不嫁。你告诉我,我替你做主。
我小奶奶这才听了胡达倌的话,离船回到德山家中。
我爷爷乘机驾船离开常德,远走武汉。他自以为这事就此烟消云散了。出乎他意料的是,两个月之后,胡达倌的风篷船到了武汉关码头,靠近我爷爷的风篷船的那一刹那间,险些儿惊掉了我爷爷的下巴。我小奶奶推开风篷船的铲棚,从船头一步跃到了我爷爷的风篷船上。
我爷爷仍然坚持原来的态度不变,但立即遭到了他的朋友们的责骂:“不像一个男子汉!”“没有打上男人的气味!”最终,在胡达倌的主持下,我爷爷和我小奶奶在武汉关码头拜了天地。
爷爷既心柔如水,又侠肝义胆。这表现在他对后辈特别爱护。我每年去给他拜生日的那个季节,他的风篷船大多在苏家月船埠维修。用船家的行话叫“上坡”。吃过生日饭,我要回汉寿上班,他送我一程又一程。一直把我送到大洲尾。由于大洲尾河面宽,渡船少,往往要花很长时间候船。他就一直陪着我。祖孙并肩坐在堤坡上,面对奔流的沅江水,拉着家常话。他的那些往事,都是在这种时候被我追问出来的。从他叙说的往事中,我还解开了心中存放很久的一个疑团。那就是老渡口供销分社有一位老职工,也姓杨,沧港镇上的人。平时见到我,总是满面微笑,给我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。每次都会给我几颗糖,或几块饼干什么的。而跟我一般大的伢儿则在他那里享受不到这种特殊的待遇。凡是我家里的事,他也十分关照。原来是我爷爷曾经救过他的命。旧社会里,这位杨爷爷不知触犯了青帮的那条帮规,要被处死。白晃晃的夺命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。是我爷爷找出理由,拨开大刀,他才幸免于一死。也因经历了这件事后,我爷爷在江湖上的名声大振,洞庭湖上的水盗湖匪得知他的风篷船过岳阳,下武汉,都放开半条水路,免收过路钱。
我父亲的三个兄弟中,继承我爷爷的基因方面各有不同,小叔叔杨先仲,没有我爷爷那样高大,他的五官更多的是像我小奶奶。我父亲也没有我爷爷那样高大,他一半像我爷爷,一半像我奶奶。数我大叔杨先权继承得最完美,他身材长得像我爷爷一样高大魁梧,英俊潇洒,五官、声音又综合了我小奶奶的美,是我杨家第一号美男子。只可惜他未及时发现血吸虫已进入自己体内,当发现时已经晚了。我把医院的诊断据实告诉爷爷,就连我曾祖父去世都未曾落过泪的他,竟当着我的面号啕大哭。他要求立即上医院看望我大叔。我牵着他的手,从马家月出发,沿沅水北大堤,一步一摸索地行走了十多里路,走进常德市人民医院病房,他伸出双手,从我大叔的头顶,一直摸到脚底,泪水如江水般流淌。他那时因患白内障,双目已经完全失明。我大叔唤了一声“爹爹”,哽咽着说不出第二句话。一旁的我面对此情此景,心如锥扎。爷爷提出将大叔转至上一级医院治疗。我二婶立即照办。大叔转至湖南省肿瘤医院,接受治疗半个月,最终还是未能挽救他的生命,英年早逝,42岁就离开了我们。白发人送黑发人。爷爷遭此重击,一病不起,于杨先权叔叔离世的第二年,他也随之而去。我敬爱的爷爷寿终78岁。
如今,爷爷离开我们34年了,他用心血编织的棕棚床一如既往地给我温暖和幸福。这张棕绷床跟着我,从老渡口,到汉寿,到长沙,又从长沙回到老渡口老家,几十年相依相存,不舍不弃。如今的床,无论国内国外,五花八门的款式很多,令人眼花缭乱。人是流动的。床是不动的。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,睡的是不同款式的床。于我而言,再高级的床,都比不上爷爷亲手为我编织的棕绷床。人生无非一张床。自己睡在上面感觉舒服的床,就是最好的床。我每次或从省城,或从国外回到老家,躺在爷爷送给我的棕绷床上,我睡得特别安稳,特别踏实,从来就不用担心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。睡在这张棕绷床上,每时每刻都充满对爷爷的思念,因而常在梦中与他相会,有时笑醒,有时哭醒。我敬爱的爷爷啊!知道长孙是多么的想念您吗?!
本文作者杨远新与妻子陈双娥近照
杨远新,湖南汉寿县人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、六、七届理事,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、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。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,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春柳湖(全四部)》(与杨一萌、陈双娥合著)《百变神探》《爱海恨涯》《东追西捕》《拟任厅长》《红颜贪官》《春涌洞庭》,中篇侦探小说《特区警官》《惊天牛案》;中篇纪实小说集《中国刑警大扫黑》《中国刑警在边关》,长篇儿童小说《欢笑的碧莲河》《小甲鱼的阿姨》《牛蛙大王》《险走洞庭湖》(与陈双娥合著)《雾过洞庭湖》《孤胆邱克》,中短篇儿童小说集《落空的晚宴》《今夜,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》,长篇报告文学《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》《创造奇迹的人们》《奇人帅孟奇》《县委书记的十五个日日夜夜》《走进福山福水》《天有巧云》等,201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8卷本880万字《杨远新文集》。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、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、二届二等奖、三届三等奖、四届二等奖,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七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、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、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。散文《我的祖母》被编入大学教材,分别由北京大学出版社、中南大学出版社出版。
关键词: 长篇小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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